2017年2月17日 星期五

【不斷試圖走進他者的內心】



文/吳明益

《動物的內心生活》(商周出版社)推薦序

我這一生中,第一次讓我想成為「他」的人,叫做傑洛德‧杜瑞爾(Gerald Durrell)。這個出生於印度,十歲時移居希臘科孚島(Corfu)的孩子,一生沒有受過多長的正式教育。但他在科孚島開始擁有一個獨立的房間,那裡頭裝滿了他的科學儀器、書籍,以及他自己採集、購買的動物,野地就是他的教室。長大後的杜瑞爾在動物園打工過、成為動物採集人,然後因緣際會在英國的澤西島開了一座強調動物福祉為優先的動物園,獻身於保育事業。
 
杜瑞爾一生寫了三十幾本書,多數關於那些他相遇過的動物,最知名的莫過於「希臘狂想曲」系列。(分別是1956的《我的家人與其他動物》My Family and Other Animals、1969的《鳥、野獸與親戚》Birds, Beasts, and Relatives,以及1978年的《眾神的花園》The Garden of the Gods)
 
讓我羨慕的是,許多動物似乎都和杜瑞爾有著很特別的情感交流。比方說他提過一隻他從「甲蟲人」(一個販賣動物給孩子的人)手上買到的鴿子雛鳥,由於毛都未長齊,他把牠取名為「夸西莫多」(《鐘樓怪人》裡的主角)。杜瑞爾寫道:「由於牠未接受正規教育,又無父無母,夸西莫多不解『鴿』事,堅信自己不是鳥,因此拒飛,去任何地方都用走的。……我們做什麼,牠都想參加,甚至企圖跟我們出去散步。……夸西莫多堅持睡在房裡,再怎麼哄、怎麼罵,也沒辦法勸牠進駐我為牠搭建好的鴿房。」最有意思的,這隻鴿子還會跳兩種舞步,一種是華爾茲,一種是進行曲。
 
「夸西莫多」為什麼會有這些行為?或許跟動物行為學家勞倫茲(Konrad Zacharias Lorenz)發現的「銘刻」(imprinting)有關。部分動物會在一段由基因決定的短時期裡,接受環境刺激並且長久地植入個體的行為中,看起來就好像是天性一樣。夸西莫多因為被人類「領養」了,因而出現了特定的行為模式。
 
勞倫茲常被稱為是「動物行為學」(ethology)的先驅者之一,但在勞倫茲的時代,他的部分研究也被稱為「動物心理學」(Animal Psychology),也就是本能理論。
 
在閱讀彼得‧渥雷特(Peter Wohllebwn)的《動物的內心生活》(Das Seelenleben der Tiere)時,我一直想起杜瑞爾那幾本似乎「洞曉動物內心」的書,以及勞倫茲與他的後繼者,試圖從覓食與餵養、防禦與爭鬥、求偶與繁殖、社會活動與溝通,從遺傳學、生理學、演化和與適應生存的個體行為去進行研究的各種議題。時至今日,許多問題有了暫時性的結論,另一些則尚存在著歧異的科學判斷。只是,該怎麼形容這類研究的最終目的呢?科學家會有科學家的說法,但請恕我用文學性的語言去形容它:這很像是去探索一個陌生他者的內心──牠們的心靈與精神。
  
 
彼得‧渥雷特在他的暢銷書《沒有看守人的森林》與《樹的祕密生命》裡,就充分顯露出他是一位信仰「萬物有靈」的作者。但這並不是意味著他支持傳統的「泛靈論」,只是在相信科學的同時,他也相信動物「也有愛、也有同情心、也懂得享受生活」,並且希望用科學研究與自己的觀察從「相信」變成「證明」。
 
與《樹的秘密生命》相同,這本書由四十一篇文章串連起來,但卻不是鬆散的,而是前後有呼應、關聯,並且潛藏著屬於「彼得‧渥雷特式推理」的過程。他舉的例子包括了昆蟲、鳥類與哺乳動物,而這些例證,都是為了用一種眾人都能讀懂的行文方式,去說明「動物具有和人類相似的精神世界」。
 
動物是否也具有母愛?是否會撒謊?是否具有類似人類語言的溝通能力?這些問題的一個層次,正是動物行為學研究的重要議題,因此渥雷特常引用相關研究來說明。比方說關於「動物是否會欺騙」,他提到公燕子回到巢穴見不到母鳥時,會突然發出特殊的警戒鳴叫,讓母鳥會誤以為路上有危險,便抄捷徑回巢。這由公鳥製造出來的假警報,科學家認為目的是想要阻止母鳥趁牠不在時有不忠的機會。而這種疑慮通常在母鳥下了蛋之後就會消失。
 
而晚秋的松鴉則會窺探同類如何藏下自己珍愛的糧食,並且竊取那些勤奮屯糧者的食物。研究者依照松鴉的這個習性,在鳥園裡鋪設了不同土壤的地面,有些是細砂,有些則是礫石。相對於在細砂裡挖掘幾乎不會發出聲音,小卵石卻會洩露行蹤。結果當競爭對手在松鴉雖然看不到但聽得到的範圍裡時,牠會選擇把食物藏在比較不會發出聲音的砂土裡。「反過來說,小偷的行動也會同樣因此變得更輕手輕腳一點:相較於平常在見到同類時總是七嘴八舌、聒噪不已,松鴉在窺視他人藏食物的過程中會明顯地變得謹慎輕聲──毫無疑問,這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存在曝光。」
 
重要的是,彼得‧渥雷特用了「這潛在的賊對於自己的行動顯然是深謀遠慮的」來詮釋。他的詮釋,意味著「動物具有和人類相似的精神世界?」這個提問,還涉及另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些人類創造出來的詞(諸如靈魂、說謊、語言……)該怎麼定義?畢竟,當我們嚴格化「欺騙」的定義時,或許公燕子的鳴叫就會被排除(欺騙需不需要學習過程?)但我們寬鬆化時,又變得很難區別,或總是忽略類似行為的差異性。像是渥雷特認為很多動物會「算數」這件事,恐怕就沒有多少科學家會接受。
 
渥雷特自己也知道這樣推衍的危險性,因此在他風趣的行文裡也常為自己踩煞車,說「直到最後我們還是會永遠無法得知,動物在感受恐懼、悲傷、喜悅或快樂這些情緒時,是不是與我們人類一樣。」但他認為自己「非常可能是對的」,唯一讓他有保留論點的是動物可能沒辦法像人類一樣「思考」,但應該具備多數人類具備的感性(直覺)能力。
 
 
有意思的是,「思考」正是這本書帶給我最大的閱讀樂趣。渥雷特這本奇趣橫生、博學又充滿心意的書,不只是告訴了我資訊,還告訴了我這位森林看守人、保育騎士如何「看待自己」,以及「不斷想走進他者內心」的意圖。
 
因此,這本書還自我辯證了他對動物倫理的一些態度。比方說當他從辦公室看到窗外樹上喜鵲攻擊椋鳥雛鳥時,忍不住出手相救,而後又反思:「我在喜鵲的眼中一定就是個惡棍」,因為自己很可能阻止的是牠的一餐飯。而他在辯證動物世界的「善與惡」、「靈魂的定義」時,也可以看出渥雷特並非一個濫情主義者,也不是「超驗論者」。森林看守人的生活,讓他真正體悟到了自然之道總是奠基於科學解釋,而和動物的深度相處,又使他不甘於全然地接受科學解釋……。這更讓我情不自禁,想成為渥雷特這樣的人。
 
 
畢竟,這個科學至上主義的時代,有些人總是忘了,人類是如此情感豐富,並且依靠此建立各種文明的生物。影響人類的各種判斷,除了理性之外,也還有直觀的感受。這讓我想起2016年的一起悲傷的新聞。
 
一名四歲男童在美國辛辛那提一家動物園,意外掉落西部低地大猩猩圍欄的壕溝。一頭名為哈拉姆比(Harambe)的雄大猩猩發現了,牠將男孩拉到一邊,控制了他的行動。後來遊客的尖叫聲似乎讓哈拉姆比感到不安,因此工作人員便射殺了牠。
 
黑猩猩研究者珍古德後來發表了評論,她提到十年前(1996)在伊利諾州發生的類似事件,當時一名3歲男童墜入大猩猩生活區,並且昏迷。而母猩猩趕了過去,用右臂抱起男孩,把他送到18公尺外一處管理員可以搆得到的地方。
 
事實上,再十年以前(1986),我文章一開始所提到杜瑞爾開設的澤西動物園,也曾經發生過類似的事件──一個小男孩掉到銀背大猩猩的柵欄裡。正當他的父母、遊客與趕來處理的管理人員都以為大猩猩會殺死這個小孩時,這頭名為揚寶「Jambo」的雄性大猩猩卻阻擋好奇的母猩猩與小猩猩接近,溫柔察看小孩。後來小孩醒來大哭,卻奇蹟式地毫髮無傷被救出。這個事件獲得BBC的報導,當時的人們因此改變了對大猩猩的印象。因為多數人總以為大猩猩是一種強壯,面貌兇惡的生物。(事實上牠是人猿裡最徹底的素食動物。)
 
辛辛那提動物園事件事後公布的錄影,專家從肢體動作判斷,哈拉姆比似乎沒有傷害男孩的意圖。但這也很難歸咎動物園的處置錯誤,畢竟,人真的能看透大猩猩的內心嗎?或只是自以為看透牠們的內心呢?
 
 
我在閱讀《動物的內心世界》時,不斷有這樣的問句反覆出現。彼德‧渥雷特一面以科學知識、自身經驗告訴我們,是的,可以,我們可以藉由科學研究、長期的觀察、以直接或間接證據來說明動物之「心」。但真正的動物專家會只承認,人不過是經由行為與生理解剖,去判斷動物的反應與意圖。
 
但我想這裡頭或許有一個深層,也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那就是:此刻人「願不願意」嘗試傾聽動物的內心?珍‧古德在評論辛辛那提大猩猩事件時,提出一個千鈞之重的問句,她說:當雄猩猩被射殺時,同一欄圈裡的兩頭母猩猩是否也看到了這一幕?牠們是否也悲痛欲絕?
 
或許,對「身而為人」這件事而言,「人願不願意走入他者的內心?」比「人能不能走入他者的內心」這個命題還要重要。這是《動物的內心生活》如此迷人,而我願意透過閱讀,帶著它縋入自己心靈深處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