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4日 星期二

【喵咪】


張純甄(東華大學華文所)

    (我來自的那個星球)太遙遠了。我沒法帶著這個身子離去,它太沉重了。」--《小王子》

    我曾經豢養過一隻貓。豢養嗎?我倒覺得牠是我家的「沙發客」。

    那時我國一,家中經營的雜貨店結束營業,我們也搬家了。爸媽為了生計成天奔忙,每天回家,只有一方就著窗的小書桌陪我度過孤單的青春期。夜晚我總聽見媽媽的哭泣聲,因為捨不得那經營了十多年的雜貨店。

    有一天,爸爸帶了一隻流浪貓回家,是一隻灰黑相間的虎斑貓,毛色參差不齊,單憑第一印象,並不怎麼討人喜歡。這不識相的小傢伙,一入門竟直奔二樓,在我房間內奔竄,我嫌牠腳上沾染的泥塵骯髒,便朝牠頭上輕輕拍打了一下,趕牠出房門。突然,牠不再奔竄,回頭靜靜地注視著我,過了幾秒鐘,牠便一溜煙地跑走了。

    回想起剛才牠那回頭一望,那面無表情的臉、那琥珀般的圓眼、那令人感到失重的幾秒鐘,彷彿我們曾經在同一個地點、同一個場景,這樣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心驚。那眼睛,看的人彷若赤裸,無從掩飾。是幻覺嗎?我始終覺得在那幾秒鐘之間,牠似乎說了什麼,而我也似乎在心中聽見。

    有些事情久而久之會變成一種習慣,彷彿那就是事物本來的面貌。在爸爸滿口流利的台灣國語中,頻頻將「貓咪」念成「喵咪」,從此牠便有了一個名字--「喵咪」。

    牠總是成天在附近的田地裡玩耍,只有吃飯跟睡覺時間會回來。我開始喜歡晚飯後到附近的田間小路散步,因為這活寶非常會爬樹。你只要走過田野,牠就會出現,陪你走上一段長長的路。你走平坦的柏油路,牠偏要在一旁的行道樹爬上爬下地前進。我驕傲極了,我有一隻很會爬樹的貓咪,而且牠是為我而爬的;但同時也感到心疼,因為我知道,那是流浪練就出來的本領啊。

    喵咪餓了就在飯盆旁「喵」一聲,想出去就在門旁「喵」一聲,這是牠老大哥的通關密語。有一次牠想上廁所,貓砂盆放在門外,但家裡沒人,牠肯定無奈地在門旁喵喵叫了好一陣子。當我回家時,竟發現牠便溺在浴室地板上。無人教導,牠怎麼知道要在浴室上廁所?這從此成為一樁懸案。奇妙的是,喵咪打從第一天進我家之後,便從此不再上二樓。

    一日,正在讀書的我,被牠那喵喵叫聲吵得受不了,竟然心一橫,把牠抱進腳踏車籃子,載牠到離家約一百公尺的一間瓦斯工廠。工廠外牆有一處崩塌的缺角,我將牠放在那裏。牠站定看著我,靜默無聲,而我頭也不回地騎車回家。我賭氣地想:「成天在外頭野的孩子,玩累了、餓了就會自己回來。」

    但是,牠沒有回來。

    成天在外玩耍,而且那地點離家不遠,喵咪一定認得回家的路,但牠沒有回來。我急忙騎腳踏車去尋牠,只見牠還在我放牠下車的那個地點。牠不看我,避開我的眼神,我抱牠上車,牠的身體沒有反應,也沒有任何聲響。

    當天晚上,是喵咪第二次上二樓。跑到我的枕頭旁,用牠那濕潤的鼻子摩擦我的臉頰,我從睡夢中驚醒,看見牠那充滿哀傷的眼神。我的心似鉛塊般無力地沉的好深好深,悶悶地疼著,我知道我傷害了牠。喵咪永遠地離開後,我已漸漸無法清楚記憶關於牠容貌的細節,但那濕潤鼻頭的溫度與觸感,卻是我永遠都忘不了的。

    牠離開的那天,我正在學校上課。一如往常的回家路,不知為何路程卻特別地緩慢,一直快到家門口,父親才告訴我:「喵咪離開了。」彷彿用盡力氣從喉頭擠出的話語,乾澀沙啞。誤闖鄰居家的喵咪,被驅趕時因為過於驚嚇,便直直地往馬路奔去……。父親怕我見了傷心,便悄悄將喵咪埋葬了,所以當我回家時,貓砂、飯盆、貓抓板、睡榻都還在,喵咪卻完全地消失了。從此不再有令人心煩的喵喵叫聲,一切彷彿又回到了最初的寧靜。

    那天夜裡,我躺在床上,怔怔的看著天花板。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感到空虛,卻未曾流淚。那句「喵咪離開了」我似乎未完全理解它的意思。我漠然地度過那段日子,不曾表露傷心。在路上遇見相似花紋的虎斑貓,我總是「喵咪喵咪」地叫喚著,期望獲得回應;經過瓦斯工廠外牆的缺角處,總希望牠就在那裏。直到我讀到《小王子》中寫道:「(我來自的
那個星球)太遙遠了。我沒法帶著這個身子離去,它太沉重了。」我猛然想起那天夜裡濕潤的鼻頭、哀傷的雙眼,才哭出了眼淚,感覺罪惡、愧歉以及永遠失去;同時也感覺被深深地擁抱與安慰了。

    喵咪最喜歡在田野奔跑,牠有著那樣熱切的靈魂,牠不是我豢養的寵物。

    看見相似花紋的貓咪,我就駐足,在心底呼喚那個名字;想起那鼻頭濕潤的感覺,仍舊想哭泣。但我知道,當死亡將你覆蓋的恐懼與痛苦都已遠去。當我仰望星空,所有的星星也會浮現一口歌唱的井,從那裏流出沁涼的井水;而我也知道,在故事的最後,某個不知名的角落,綿羊有沒有吃掉那朵小王子心愛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