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8日 星期二

讓牠的每一個昨天都值得想念:《可不可以,陪我到最後》



日本知名推理小說家近藤史惠的《可不可以,陪我到最後》(皇冠),一如書名所透露的,是一本環繞著年老,送別,與羈絆的書,記述了主角智美進入安養之家工作後發生的點滴。不過出乎意料的是,書中的安養之家並非一般的老人安養院,而是讓老犬安享天年的「毛毯之家」,一個對目前的臺灣社會來說還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近藤史惠以清新平實卻深刻動人的文字,讓讀者看到智美如何隨著故事的推移,在這個庇護狗狗最後一段路的歸宿找到了安頓自己心靈的方式:她從對狗缺乏了解、對人際互動無所適從,逐漸變得愛狗、理解他人,從而也接納了自己。

雖然有著這樣看似嚴肅的主軸,但這本書既不過於沉重也不刻意催淚。在送別動物的主線中,作者穿插了頗有推理況味的人際互動支線,加上故事場景所設定的毛毯之家原本就是為了減少遺憾──讓不能陪動物到最後的飼主至少為動物安排一個棲身之處,因此讀者即使仍免不了因那些「終須一別」的場景而揪心,卻不至於不忍卒讀,反而能在預知「牠們到最後都是被愛的」這樣的慰藉下,透過每隻狗的故事去品味牠們狗日子裡的快樂悲傷。

衝著動物主題而閱讀此書的讀者,如此應該可以放心融入本書了!但如果讀者和最初的智美一樣,對狗認識無多、甚至對動物無感或不喜歡狗,其實也不用擔心難以進入故事的情境,因為從一開始,近藤史惠就設定了一個很容易令人心有戚戚焉的主角:智美自認像程式設計錯誤下產出的機器人,對人際關係總是恐懼退卻,與原生家庭也保持著疏離淡漠的關係,總以為「除了自己以外,別人都在水中游得很輕鬆,只有自己溺水」;當這樣的智美也能走出自憐,「覺得自己應該能夠在人生路上,不斷感受像米粒般微小的幸福」時,讀者也應該可以隨之豁然開朗吧?畢竟智美這個角色,就如同落寞孤獨者的代言人,道出了許多現代人常有的心情。

就這樣,從「人狗之間」開始,近藤史惠在書中細膩地處理了關於遺憾與彌補、關於迷惘與救贖等種種人世的羈絆。當然,書中幾位要角們終能面對各種羈絆所帶來的困頓與挑戰,關鍵在於她們都身在故事設定的毛毯之家,一個需要學習斷捨離、需要敢愛也要能放下所愛的地方。這艱難的功課,智美自然是從狗身上才學會的:「狗是只愛昨天的動物,牠們只希望今天和昨天一樣。牠們並無奢求。和昨天一樣的家人、和昨天一樣的食物、和昨天一樣去散步……自己從來不曾像這些狗一樣,為一成不變的每天感到高興。她曾經對今天和昨天一樣感到失望,為一事無成的自己感到自責,整天期待周圍的事物可以改變自己。也許可以像狗一樣,為可以再度見到昨天見過的人,為再度迎接相同的一天感到高興。即使沒有特別的事,沒有改變就是一種幸福。」智美的這段話,也點出了人與同伴動物的互動其實是一種雙向的回饋:人給予狗關愛與照顧,狗也以牠們的生活哲學提醒人珍惜生命中單純的幸福。

而「狗是只愛昨天的動物」這層體會,還提醒了我們去正視人類對動物的倫理責任,因為能讓狗的每一個昨天都值得想念、值得愛的,唯有不離不棄的人。一個社會若能保障狗擁有「和昨天一樣的家人、和昨天一樣的食物、和昨天一樣去散步」這種像米粒般微小的幸福,必然是一個在同伴動物福利上相當進步的社會。很可惜,棄養問題嚴重的臺灣,還不是這樣的一個社會,雖然故事場景所在的日本也未必就是,不過這更凸顯了書中所刻畫的老犬安養中心,可以是一種美好未來到臨前的折衷,讓狗狗即使回不到所愛的昨天,至少不會進入收容所、成為沒有明天的棄犬。只是這樣的折衷方式必然需要很多條件支持,除了動物福利觀念的成長以及社會經濟一定程度的穩定之外,機構內部的員工也要能在理性與感性之間平衡,才可能控制收容的數量;在臺灣,種種條件的欠缺,使得老犬之家這種折衷的選擇都還不得見,「可不可以,陪我到最後?」於是成為一種奢侈的要求。

如果有一天,選擇讓同伴動物進入生活的人都能篤定地說:「我會陪你到最後」,那麼這世界上必然有更多的人與動物,能擁有像米粒般微小、卻也像米粒般扎實的幸福吧?因為不管是陪伴一隻心愛的動物或是一個重要的人,若能「與子偕老」,那種付出之後的無悔,將足以讓人生中難免出現的遺憾與欠缺,變得可以承受。

但願這一天,不會在太遙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