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8日 星期二

【甘蔗攤的貓】

吳明益攝

文/吳明益

前天專程走一趟得卡倫步道,粗估一下帶學生的可能步行時間,思考是否到大禮部落,或是直接繞到發電廠轉回公路。這是我每次帶學生踏查任何地點前,無論如何得做一遍的事。一方面掌握路況,二方面預先知道此刻的生物狀況。

雖然現在太魯閣滿是陸客,得卡倫平時卻幾無遊客,往大禮的步道更是如此,回程的路有一小段被崩塌的土石掩蓋,這樣更好,學生們得走一段落石路,不算危險,卻多了些探險意味。有一隻體型略大的鶇科鳥在路上步行,偶爾在陽光的間隙,可見斑斕如虎。那是虎鶇。名字威猛,眼神溫柔的一種鳥。

氣溫低了蝶況並不好,我估算了一下哪裡可遇到白耳畫眉的族群,哪一棵楝樹此刻果熟可以拍到五色鳥,哪裡可以遠望對面山頭的水泥挖掘,哪裡得讓他們喘息,哪裡可以要他們坐下來,唸一段詩。走路跟思考的不能是我,必須是他們。


回程開往學校的路上(中央路一段福昌路口),總張望那個開著小發財車的甘蔗攤,因為賣甘蔗汁與椰子汁的中年男子,似乎都會帶著一隻白貓。那白貓也不用綁,有時躺在甘蔗旁睡,有時在一旁玩土,有時爬樹,有時張望。台九線上貨車頻頻,牠都不懼。

帶著卑小的善意,買了一包甘蔗,問老闆是否可以拍貓,貓早已靠過來磨蹭,是如此親人的一隻貓。老闆立刻滔滔不絕,說她是2011年天蠍座的女孩,自己跑來,彼時不過巴掌大。他怕貓死在路上,特意帶到一旁的小鎮看是否有人收養。狠心就此回家,隔天貓又來,睡在前輪上。老闆到附近的統冠超市買兩盒魚罐頭,貓就此不走,親如家人。

於是老闆的甘蔗車開始有貓。冬天、春天、夏天、秋天,我總看著老闆在躺椅上看報、睡眠、百無聊賴。但這乍看衛生堪慮,生意極差的甘蔗攤卻成了我心頭的風景。今天貓在麼?在,在眠夢呢。

老闆說貓長大了,附近的公貓來勾引她了,帶去結了紮,略感動情的時分還替她綁上了長長的繩子,足夠讓她爬上樹,卻不至於跟情人離去的繩子。怕她就此走了。我說不會吧,貓看起來如此親人。他說就是親人才怕她跟人走了啊。

老闆被綁住了呢。

他說不買甘蔗以後也可以下車來摸摸貓,聊一聊。我正想問他關於花東蔗農的此刻現況,想問他椰子從何而來?想問他一包一百元的甘蔗一天得賣幾包,才能生活、睡眠,偶爾對未來懷抱著和一隻貓共度的想像。

我在車上就打開甘蔗,邊開車邊啃,想起商場時代,每家每戶在午後,坐在長廊上人人拿著一支甘蔗的時光。小孩子有時拿著甘蔗當劍當刀,啪噠一聲斷了,母親趕上啪啪兩個巴掌。

每年口試來縱谷懷著創作夢的孩子,總免不了問他們想寫什麼。寫一本詩集啊,談我的燥鬱;寫一本小說,深入自己的夢境或家族;寫一本散文,記錄旅行。

可是縱谷有甘蔗,有稻米,有每季必來的候鳥,有會奪去一個村落的溪流,有眼睛都美麗的部落,有造刀的部落,有在桂竹林後的部落,有幾乎就快完全毀棄的日本房舍,往山的那邊甚至有熊。

連一台甘蔗小攤和他的貓似乎都有一個故事,一個關於甘蔗如何落腳縱谷,西岸的人民如何越嶺而來,如何渡過百無聊賴的午後,如何被一隻貓選上如何愛上一隻貓。何必那麼急著寫自己呢?偶爾我會想這樣跟他們說。不過只有偶爾。



(文章經作者同意轉載自個人臉書,2013年12月6日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