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日 星期日

莎赫札德嘎然止聲


《一千零一夜》,莎赫札德對國王講述故事的第543夜,說到水手辛巴達的第二次航海歷險。商船來到一座小島停憩,辛巴達飯後小睡一會兒,醒來後商船已離去,獨留他一人。他失魂落魄的在島上亂走。「凝神朝島內望去時,只見遠處出現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於是從樹上下來,向著那個龐然大物走去。我一直走到那大物附近,發現那是一個巨大的白色圓屋頂建築,高聳入雲。我繞著它轉了一圈,卻看不見門,而且它的表面極為光滑,沒有辦法攀登上去。我量了量它的周長,足有五十大步。……我抬起頭朝天空凝目望去,但見一隻巨鳥飛來,體大寬翅,原來是牠遮住了太陽,整個島嶼都在牠的陰影之中……」這夜的故事差不多結束在此處,與其他夜晚的結束語一樣,這夜,故事的結束語仍是「講到這裡,眼見東方透出了黎明的曙光,莎赫札德嘎然止聲。」未講述完畢的故事,待隔夜接續。

辛巴達看見的白色物體是巨鳥的鳥蛋。我手上的中譯本譯為大鵬,有其他版本將巨鳥譯成洛克。洛克在想像的動物中極為出名。「洛克是一種巨鷹,有人認為是一種南美禿鷹,誤入印度洋或中國海,使阿拉伯人產生某些聯想。」波赫士寫道,他還提及《馬可波羅遊記》的記載,「馬達加斯加島上的人們說,一年中的某季有一種特別的鳥,名叫洛克,從外貌看,像是來自南方地區。據說,牠的外形像老鷹,但體態卻比老鷹大得太多;牠可以用牠的爪抓起一隻大象,而攜著升空,而後再把大象摔落地上,摔死後以作牠的食物。」這兩段話出自波赫士《El libro de los seres imaginarios》[1] 一書。



後人推測此巨鳥為馬達加斯加島的隆鳥(象鳥)。隆鳥頭高三公尺,體重五百公斤。《想像的動物》[2] 與《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3] 都做此推測。可惜的是隆鳥不會飛。「馬達加斯加瀕臨絕種的另一種動物是象鳥,也許是巨型海鳥與隼形目鳥的混種,也可能就是東方童話中所描述的洛克巨鳥,或是猶太傳說中席茲鳥,中國民間傳說中的巨鵬?」《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幻想動物有時並不那麼幻想,常出自人類對牠的驚鴻一瞥,因為不是過往的經驗事物,已然超越經驗之外,只能提取記憶庫中熟悉的動物來加以描述。也或許如此,當水手在陌生的島嶼上岸,驚見巨型鳥類,這些特殊的經驗變成極好的故事素材,經過一次次的講述,事物越來越誇大,不會飛的隆鳥變成能飛的大鳥,而且巨大到以大象為食。

我認為古波斯人記載的羅赫鳥與洛克是同樣的生物。不同國家的水手見到一樣的大鳥,予以不同的名稱。因不可考,羅赫鳥被列進想像動物的行列裡。「停靠在印度洋荒島上的水手,曾目睹過這種高達兩公尺的巨鳥。」「光是牠的一片羽毛就有棕櫚葉那麼大。牠們的獵食對象,也是體型較大的動物。牠的大胃口,迅速消耗牠所在島嶼的食物資源,最後牠們不得不遷徙到其他地方。這也是為什麼有人在非洲大陸上發現過幾隻羅赫鳥,而且牠們當時忙著獵食的竟然是……大象。」《想像的動物》。

現實中確實有巨大的鷹存在,牠們的食物是兩百五十公斤、無法飛行的大鳥。此種巨鷹,是滅絕時間約在1400年的哈斯特巨鷹。無法飛行的大鳥為巨恐鳥。牠們的原住地皆在紐西蘭。「巨恐鳥從頭到腳高達三公尺,就像一個長滿羽毛的怪物。然而毛利人的大量獵殺,恐鳥已經從地球上消失三個世紀了。這些『恐鳥殺手』獵捕恐鳥的方式相當具有毀滅性,因為牠們放火將恐鳥生活的森林全部燒光。在人類來到之前,恐鳥唯一的天敵只有哈斯特巨鷹,沒想到人類這個獵食者如此殘酷且具威脅性,恐鳥實在不是對手,終於走上滅絕。」「哈斯特巨鷹,也是紐西蘭森林的霸主。科學家表示,這種猛禽的體形之所以快速演化成如此巨大,是因為陸地上沒有獵食者,而且出現了體型很大的獵物。也有人主張,牠是從小型鷹進化而來的。哈斯特巨鷹的體型如此之大,已經接近飛行所能承受的臨界點。一些科學家認為,哈斯特巨鷹的滅亡與人類沒有直接關係,牠們沒能存活下來,是因為牠們的獵物—恐鳥—日漸稀少。」《消失的動物》[4] 。

但我寧願相信,在恐鳥日漸稀少後哈斯特巨鷹毅然向西飛行,一個島一個島的遷徙,最後抵達非洲。這當中,或許牠們曾暫時居留過馬達加斯加島。當牠們在印度洋上星星點點的小島停棲時,偶然被波斯水手看見,並被取名為羅赫鳥。可悲的是,即使是偶遇,仍難逃人類的暴力。「在冒險故事中,隨時隨地都有東西被破壞,有時候是重重一擊,有時候則是緩慢不易察覺。暴行隨時都會發生在我們周遭,因此必須仔細聆聽觀察,才能夠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洛克的鳥蛋,最終還是被打破了。《一千零一夜》第556夜,水手辛巴達第五次航海,「一天,我們來到一座大島,島上沒有居民,一片空曠荒野,卻有一個巨大的白色圓屋頂建築。我知道那是一枚大鵬鳥蛋。商人們登上島去觀看,不知道那是鳥蛋,便用石頭擊打。蛋被打壞,蛋清溢出,露出大鵬雛鳥,他們便將之拉了出來,宰掉之後,每個人拿走許多鳥肉。……大鵬鳥看見蛋被砸破,高聲鳴叫,雌鳥立即飛來,兩隻大鵬在船上空盤旋,叫聲大如驚雷。」

另一種巨型鴿類動物,雖沒有巨恐鳥和隆鳥來得龐大,不過頭高仍有八十公分、體重二十公斤。這是模里西斯的度度鳥(有些人誤以為牠是想像的動物),約於西元1680年滅絕。「在歐洲人來到模里西斯島之前,沒有其他生物會為這種奇特鳥類帶來威脅。牠的身體笨重,行動起來非常不便,雖然有翅膀,卻不能飛。對人類來說,牠們是非常容易捕獲的獵物,因而造成牠們快速滅絕,荷蘭人為了吃牠們的肉而大肆獵殺。人類帶到島上野放的一些動物,例如貓、狗、山羊和豬,也會獵食多多鳥,還有老鼠會偷吃多多鳥的蛋,這些都加劇了多多鳥的滅絕速度。」《消失的動物》。「過去的幾世紀以來,世界上不會飛行的鳥類大多死亡了,幾乎都是在島上滅絕,其中包括許多一直不會飛行、被外行人誤認成鷓鴣的秧雞。」「巨大的鴿子被獵殺、遭亂石砸死,即使牠們一點也不美味。」《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

人類祖先對於巨型動物有著天然的恐懼,把巨大視為威脅,以致凡是巨型動物皆遭到人類武力撲殺,此為全新世滅絕事件,也稱為第六次大滅絕。對於巨大的恐懼,也包含對巨大的崇拜。關於猛瑪象,許多人對複製活生生的巨象,讓牠們再度漫游於廣闊的冰寒之地興致高昂;卻有更多人憂心復活的巨象,除了暖化的氣候不利於生存外,牠們的生命還會再度受到獵人威脅,如同一萬年前牠們滅絕的理由。面對巨大的生物,人們總激動莫名,到無法自我克制激動的時候便採取暴力征服的手段,把巨型動物的生存意志和生命力納為己有。

身形如此巨大的動物為何不反擊呢?為什麼不逃到人跡罕至之處呢?「自然生態文學中,用『天真』來形容逃跑距離為零的島嶼動物的無知。」《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島嶼上長時間沒有人類與伴隨人類而來的入侵動物,島嶼動物在演化上無此危機意識,也無此記憶基質(Mneme)。「大自然就像是人類的經濟世界,不必要的害怕會造成不必要的浪費。因此在安然無虞的島嶼上,動物不會演化出『反抗基因』。不會飛行的島嶼動物和不常飛行的動物,就是以這種方式適應著島嶼生活,並且被栓綁在和平的天堂島上。」「自從人類來到島嶼後,島嶼的發展便開始改變方向。動物開始學習『恐懼』,變得害羞怕人。達爾文早就觀察到,加拉巴哥群島的鳥類和過去相比,變得更加膽怯。島嶼動物透過另一種方式『贏得』新的記憶基質,或者只是重新喚起原本就存在於潛意識裡的記憶基質。」《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

人類另一種恐懼,是對於數大的恐懼。無邊無際的蝗蟲群吃掉所有能吃的作物,導致大饑荒,這種災禍近至中國明清朝平均每三年發生一次。會被數量龐大的動物侵害,好似一道魔咒,讓人類遇見數大生物群時忍不住拿起獵槍胡亂射擊。二十世紀初期滅絕的旅鴿,以牠們自己對族群的認知是上百萬隻。在北美洲,當牠們因一地食物短缺必須遷徙時,遮天蔽日的景象可在同一地持續好幾天。舉槍朝天空隨意射擊,屍體如雨降落。「大約在最後一大群旅鴿消失之際,航海家在美國東海岸邊,看見龐大的鴿群飛向海上的船隻,牠們宛如在絕望中尋找諾亞方舟。西方水手的傳說中,停在甲板上的鳥類不能捕殺。絕對不行!然而鴿群強占船隻嚇壞了乘客,乘客因此用棍棒把飛來的客人打落甲板。有些乘客說,進入紐約或是費城港口之前,成千上萬的鴿子屍體為他們的船鋪上了一條震撼的紅地毯。有時候,橫越死鴿子區域的旅程長達數日之久。」《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

最後一隻旅鴿,1914年在辛辛那提動物園去世。同樣在辛辛那提動物園,最後的一對美洲卡羅萊納長尾鸚鵡是珍小姐與印卡斯,「史上最後一隻卡羅萊納長尾鸚鵡,名字叫印卡斯,是由人工飼養的。牠與母鸚鵡珍小姐同住一個鳥籠達三十二年。1918年,珍小姐去世半年後,牠在辛辛那提動物園結束了一生,也終結了卡羅萊納長尾鸚鵡的歷史。」《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獵殺卡羅萊納鸚鵡非常容易,因為牠們有個特殊的習性—牠們不忍拋棄自己的同伴,只要有一隻被捕,其他夥伴都會待在牠身邊,因而成為可輕易下手的目標。」《消失的動物》。卡羅萊納長尾鸚鵡也是群居動物,牠們的族群認知是一百到一千隻,「牠們在飛行時十分依賴夥伴,無法適應單獨的生活。」《消失的動物》。數量龐大的鸚鵡在森林棲地被破壞後轉往農地覓食,人類視之為害鳥。

很矛盾的,人類對於數大也可以是滿懷愛欲的。尤其對金錢、物質的數大欲望。以太平洋島嶼的傳統貨幣—羽毛為例,全世界的博物館都陳列有「夏威夷和其他島嶼統治者的羽毛長袍。那長袍就像是高更畫作中希瓦瓦島巫師的長袍,每一件都是由成千上萬根羽毛編織而成。每一件都代表著幾百、幾千隻鳥被殺害,或是活生生地被拔下羽毛,牠們也會因為失去羽毛保護而逐漸死亡。這是多麼悲慘的壯麗,尤其是失去生命的羽毛色澤再也不像活著的動物散發著生命的光芒。」《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

另一種活生生被拔下羽毛的是1844年滅絕的大海雀。畫家、博物學家奧杜邦來不及畫牠活著的模樣,僅能以標本代替。「如果你要的是牠們的羽毛,根本不用自找麻煩殺死牠們,只要抓來一隻,把最好的羽毛拔掉就行了。然後,你就把毛皮半禿、被扯得皮開肉綻的可憐企鵝[5] 放生,讓牠自生自滅。」「你隨身帶個煮鍋,裡面放進一、兩隻企鵝,在牠底下點火,這火完全是倒楣的企鵝自己燒出來的。牠們身體的油脂很快便產生火焰。」「據估計,歐洲人最初登陸芬克島時,他們發現多達十萬對大海雀在照料十萬顆蛋。大海雀一年大概只生一顆蛋;這些蛋長約十二公分,具有如美國畫家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滴畫般的褐黑色斑點。當然,島上的繁殖地一定很大,才能撐過兩個世紀以上的蹂躪。然而,到了十八世紀晚期,大海雀的數量急遽減少。由於羽毛買賣利潤非常豐厚,因此有許多組商隊人馬整個夏天都在芬克島上『燙雀拔毛』。」《第六次大滅絕:不自然的歷史》[6] 。至此,我不忍再舉人類殘殺大海雀的其他手段。

《消失的動物》裡,度度鳥、真猛瑪象、旅鴿、卡羅萊納長尾鸚鵡再現美麗的色彩和姿容,是牠們曾經活生生存在而現已不在的生命之池的池面倒影。按區域分類,一個跨頁介紹一種動物。從一萬年前滅絕的美洲大地懶、雕齒獸、巨河貍開始,間有美洲野牛、大海雀、隆鳥、愛爾蘭紅鹿、歐洲矮象、史特拉海牛、哈斯特巨鷹、巨恐鳥等,最後到大洋洲塔斯馬尼亞虎、豬趾袋貍結束,總計二十七種。其中美洲大地懶、馬達加斯加的隆鳥、馬達加斯加的古原狐猴、西西里島的歐洲矮象、紐西蘭的哈斯特巨鷹、澳洲的豬趾袋狸,書中沒有直接說明人類是其滅絕原因。不過歐洲矮象(肩高六十公分)在羅馬時期仍存,是人類捕獵對象之一;隆鳥滅絕與歐洲水手捕獵有關;哈斯特巨鷹的食物—巨恐鳥,被人類捕獵淨盡;豬趾袋狸因被人類帶上島嶼的外來動物破壞生態鏈,以致無法生存。也就是說,這二十七種消失的動物絕大多數直接間接的與人類行為有關。這二十七種,在消失的物種中僅如極為微小的芥子。更多的是甚至人類都還來不及給牠們取名字,或是記憶牠們的名字。

與《消失的動物》一書互為參照的是《想像的動物》。想像的動物常被視為妖怪。與真實、已滅絕的動物不同的是,真實動物在生態環境上彼此息息相關,一種物種消失了,其他物種在物質層面上會受到明顯的影響。但是這樣的影響不會發生在想像的動物上,牠們的消失,偏向心靈層面的影響。Marcel Robischon對真實動物更看重,認為牠們的生物行為比起想像動物來得豐富有趣,更具創造力啟發力,也更貼近人心。「比起傳說或童話世界中虛幻無形的鬼魅妖魔,我們更認識螞蟻的能力。生物與我們共享世界,遵從同樣的自然法則。將一種生物在童話中擬人化為蜜蜂公主,讓她在反手之間將袖子裡的珍珠灑落一地,這樣的故事情節顯得呆板無趣。然而,五千隻螞蟻在有系統的領導下,於森林地面上尋找珍珠,以及鴨子用嘴巴叼出從湖水深處尋獲的物品,亦或是昆蟲停留在小女孩嘴唇上的畫面,就顯得自然生動多了。」《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真實的動物比起想像的動物,行為來得更複雜豐富。即使我覺得食礦鳥非常有趣:牠在智利的阿卡塔馬沙漠尋找小金塊、小銀塊為食物,食礦鳥的羽毛會在夜晚發出金色或銀色的光芒,至於什麼顏色則取決於牠們在白天吃下的是銀塊還是金塊。相當有趣的想像,不過食礦鳥的生物行為仍然沒有曾經真實存在的大海雀來得豐富和更多細節。

既然有些傳說生物源自對真實生物的驚鴻一瞥,真實與幻想,有時也就沒有絕對的界線。水手在港口說故事時,如何描述令他驚異的生物呢?他常借用好幾個熟悉的動物部位來拼湊說明,讓聽故事的人容易理解,例如馬身、頭上長有單獨的獸角。而這種方式的描述啟發了人類的靈感,開始將動物的各個部位加以組合,衍生出各式各樣的想像動物,如獅身人面像的斯芬克斯、後半獅身前半是鷹的獅鷲等等。「辛托是人與馬的混雜物,邁納托是一種人身牛頭怪物(但丁想像牠有人臉牛身):以此類推,我們可以有無窮盡的妖怪—魚、鳥、爬蟲類的組合則不投合我們的胃口;即使沒有此類組合,妖怪的產生仍然夠多。福樓貝在他的《聖安東尼的誘惑》中統計過中世紀與古典妖怪的數目,在他的注釋中並想編造幾個新的;他所統計的數目並不驚人,也無助於我們的想像力。只要看看這本書(指《El libro de los seres imaginarios》),你便馬上發現幻想的動物比起那造物主所造之動物仍少得太多。」[7]

另一類型的想像則是把動物放大。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世界上曾經出現過巨型動物群,如今早已滅絕,如紐西蘭的巨恐鳥、哈斯特巨鷹。那麼,傳說中的羅赫鳥或許不是傳說,而是已滅絕的巨型鳥類,波斯水手說的都是真的。可達六十公尺長的挪威海怪Kraken外形有如巨型章魚,牠也許是真實存在的。《聖經》約伯記中的海怪利維坦(Leviathan),有人說是鯨魚,但「在希伯來語中,利維坦的意思是能夠扭曲、纏繞身軀的動物,和巨大宏偉的海洋巨大生物不吻合。」[8] 我認為利維坦是一種大章魚,類似挪威海怪Kraken。我也相信Kraken多半是真實存在的,在難以抵達的大洋深處,Kraken或許仍安全的活著,正在沉睡,所以不再被人類目睹。《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則傾向認為利維坦是大鱷魚,因為直到十九世紀晚期巴勒斯坦都還有鱷魚棲息。另外還一種巨型海怪有著堅硬的身體。《一千零一夜》第538夜講述辛巴達第一次航海,「有一天我們航行至一個海島,只見那座海島就像天堂裡的花園。船主將船停泊在海岸邊,拋下鐵錨,拴好纜繩,放下踏板,乘客紛紛登岸,搭灶點火。……我們玩得正開心之時,忽見船長站在船邊大聲呼喊:『乘客們快上船吧!越快越好!趕快丟下你們的活計,逃命吧!你們所在的地方,並不是什麼海島,而是浮在海面上的大魚,因為魚背上堆了沙土,看上去像座海島,還長出了花草樹木。可是你們在魚背上一生火,牠覺得燒得慌,便動起來。過一會兒牠會把你們全翻到海裡,到那時大家都會被淹死。』」波赫士在《El libro de los seres imaginarios》中也收錄了類似的巨大海怪Zaratan。《想像的動物》中也收錄札拉坦(Zaratan),書上說牠大小約八十到一百五十公尺長,體重不可測量,分布在南半球海洋,書中將之形容成一種海龜,「牠們的體積龐大而驚人,也異常長壽。札拉坦可以在深海游泳,不過牠更喜歡浮在水面上,隨著洋流漂流。對這種動物來說,時間的流逝似乎極端緩慢。」書中還有對於札拉坦深具詩意的生命階段的描述,「在牠一生當中,除了幾次甦醒外,大部分時間都呈現半休眠的狀態,每次可長達十幾年。半休眠時,牠漂浮在水面,有些植物開始在牠龜殼上生長。」「札拉坦死後,牠的龜殼會繼續漂流在海洋上,長達幾個世紀。」「最後,龜殼漂到海岸邊,真的變成一座島。」如此優美的描述,令我不禁遐想中南半島和澳洲之間星羅棋布的島嶼,是否都是一個個死去的札拉坦的龜殼變成的?十九世紀華萊士在香料群島間旅行,他知不知道踩在自己腳下的是札拉坦的殼?想像的動物是詩意的,牠與真實的動物有著不同的血與肉,但仍是血與肉,雖是另一個描述層面,這個層面與那個層面,彼此實為一體。




《想像的動物》[9] 以古來的記載為基礎加以選取編纂,傳說動物、神話動物齊聚一堂。其中有一些以人肉為食的駭人動物,如巴塔哥尼亞獨角獸、馬達加斯加的多坎第亞和松貢比、內蒙古吸血蟲、法國南部的卡寇(肉食蝸牛怪)。也有人類欲取其身上有用的部分或是利益之故,而對其展開攻擊。因此想像的動物如真實動物般,也淪為人類捕獵的對象。如人類欲取其喉部珍珠的魔羯魚、人與獅鷲和西方龍搏鬥想取得牠們囤積巢穴的金礦、獵殺飛龍以獲致牠的第三隻眼、還有被視作珍饈的卡旺,牠也是非常此書中非常奇妙的想像動物,令我印象深刻。卡旺產自蘇格蘭北部的鳥樹,是一種果樹,果實稱作卡旺,牠看起來與大梨子相似,隨著成長,「牠的表皮覆蓋了一層多纖維的絨毛,連接樹杈的部分則變得又硬又長,成為鳥喙。」[10] 「卡旺無法太早從樹上脫落,因為牠在成長階段還不具備移動的能力。一直等到牠成熟後掉在地,看上去就像是一隻野鵝。中世紀時,蘇格蘭北部的居民很愛吃卡旺。牠們既可以水煮,也可以燒烤,可以搭配醬汁吃,也能直接食用。因為很難講牠們的肉到底來自果樹還是鵝,所以大家既把牠當作菜肴,也視作甜點。」[11]

從前的人很容易將傳說生物當作真實的存在。十八世紀博物學家林奈在《自然系統》第一版中將挪威海怪Kraken列入頭足綱。中世紀時傳說生物種類增多,傳說生物的畫冊盛行,「印度的獨角獸也曾在歐洲森林裡繁衍過,不過歐洲人割下牠們的角據為己有,最後將牠們趕盡殺絕。……在畫中,動物們與一些神話動物共同生活在真實的世界裡。」[12] 傳說動物與真實動物,在同一時空下共同遭到存在上的困難。「隨著時間流逝,這些傳說生物的數量越來越少。歐洲的森林已無法庇護所有的獨角獸和龍。那些標誌了庇護傳說生物的棲息地的地圖慢慢失傳,動物們也隨著地圖的消失而淡出人們的視線。……無論在歐洲國家或其他國家,這些傳說生物面臨著遭人遺忘和滅絕的危險。」 [13]

飽受人類直接和間接威脅的想像動物遁逃到深深的海底,或是馬達加斯加的茂密深林中、巴塔哥尼亞的蠻荒之境,如哈斯特巨鷹不得不遷徙到安全之地一般,其後果僅是拖延滅絕的時間。「現今在南美洲巴塔哥尼亞洞穴所挖掘出來的雕齒獸骨骸,也有遭人類雙手折斷及切割過的痕跡。經過鑑定後發現,有些骨頭碎片上甚至還留有血跡。在發現雕齒獸骨骸的洞穴中還存有乾草殘渣,這解釋了此地的原始人可能將雕齒獸當作肉畜圈養。」《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雕齒獸是帶著甲殼的哺乳動物,有二公尺長,體重超過一公噸,在外型上多麼像是傳說生物啊。藏身深海也許仍有活命的希望,在陸地上則不然,我對巴塔哥尼亞高原和馬達加斯加島不抱期待,牠們在真正滅絕時限到來前會先被遺忘。

被遺忘和滅絕的事物無法成為故事的素材,即便巧舌巧思如莎赫札德。隨著時間,失落的生物逐漸增多,人類能驚鴻一瞥的奇異生物不再。如果辛巴達沒有遇到洛克鳥,沒在大魚札拉坦的背上煮炊,莎赫札德還有多少可說的好素材?人講述的故事裡只有人類,或失去對動物的認識僅能把牠們擬人化,還有那些人類想像力越來越貧瘠後所幻想出的單調生物。每夜故事暫告段落的承先啟後句子「講到這裡,眼見東方透出了黎明的曙光,莎赫札德嘎然止聲。」會不會有一天,說故事人將永遠的嘎然止聲。


  1. 此書的中文名稱為《想像的動物》,楊耐冬譯,志文出版社。
  2. 作者Hélène Rajcak , Damien Laverdunt,全書名為《想像的動物:跟著獨角獸、獅鷲、麒麟、魔羯魚,走進傳說動物的紙上博覽會》,李華陽譯,果力文化出版。
  3. 作者Marcel Robischon,全書名為《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物種多樣性的衰減如何導致文化貧乏》,林欣怡譯,臉譜出版。
  4. 作者Hélène Rajcak,Damien Laverdunt,全書名為《消失的動物:追尋多多鳥、猛獁象、袋狼的足跡,漫遊滅絕動物的紙上博物館》,劉學譯,果力文化出版。。
  5. 「幾乎可確定的是,大海雀的生活方式和企鵝很像。事實上,大海雀就是原始的企鵝。歐洲水手在北大西洋遇見牠們,稱牠們為penguin—詞源不詳,有可能是來自拉丁文的pinguis,意為『肥胖的』。後來,當後代的水手在南半球遇見顏色相似、不會飛的鳥時,他們也用同樣的名稱,遂導致嚴重的混淆,因為大海雀與企鵝屬於完全不同的科—企鵝自成一科。」《第六次大滅絕:不自然的歷史》。
  6. 作者Elizabeth Kolbert,黃靜雅譯,天下文化出版。
  7. 出自波赫士《想像的動物》。
  8. 出自《從世界變得寂靜開始:物種多樣性的衰減如何導致文化貧乏》。
  9. 指《想像的動物:跟著獨角獸、獅鷲、麒麟、魔羯魚,走進傳說動物的紙上博覽會》一書。
  10. 出自《想像的動物:跟著獨角獸、獅鷲、麒麟、魔羯魚,走進傳說動物的紙上博覽會》。
  11. 同上。
  12. 同上。
  13.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