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8日 星期一

《印刻文學生活誌》八月號:〔對談〕凝視地表三十公分的驕矜與哀愁——劉克襄、黃宗慧對談(摘要)

【黃宗慧 專欄】


【人。動物。時代誌】九月份為期一週,將為讀者連載《印刻文學生活誌》2014‧八月號部分精彩貓文,包含:〔編輯室報告〕窗外的風雨/副總編輯丁名慶;〔對談〕凝視地表三十公分的驕矜與哀愁——劉克襄、黃宗慧對談;〔評論〕照映自然與文明交界的稜鏡──劉克襄的動物書寫/黃宗潔;〔在校園裡遇見貓〕一起念書的貓/T.cat、他一出場就死掉了/佐渡守、魔貓嘉莉/林孝謙。更多精彩內容,詳見《印刻文學生活誌》

攝影:何經泰

在流浪與馴養的光譜中間地帶

黃宗慧:我看〈虎地貓〉的感覺,覺得好像在看紙上的Discovery,因為你的寫法是保持一定的距離,去捕捉牠們的生活習性、動作之類。我覺得貓科動物很適合這樣的呈現,因為每一隻貓都有牠個別的差異。



在〈前言〉裡,你很客氣的說,覺得這些觀察沒辦法幫助我們深入了解寵物,也無助於提升我們對小動物關懷的層次。可是我覺得光是把一般被貶抑為「貓狗小事」的主題做這樣的發揮、用一種close-up的鏡頭去描寫牠,就展示了一個關懷的可能。因為觀察而後就會開始有理解、有好奇,這些細瑣的描寫本身就有意義。

特別是後面寫到,建築工事所帶來的環境變化,對於流浪動物造成的迫害。凡是實地做動保的人都會了解,甚至感受過這種椎心之痛。一般人可能不太知道,每次只要有興建工事,中間有多少動物會被犧牲掉。施工時工人可能覺得有狗陪伴不錯,所以會餵養周邊的流浪狗,問題是工程結束後工人走了,附近的人就趕快叫人來把這些狗都抓走。

我認為城市進步有它很無情的一面,很少人會去想,當我們享受這樣的進步時,有多少物種的命運都被改變了。你文末就直接對這種問題給予一個明白的提醒。

至於講到「無助對寵物的深入了解」,其實也不盡然。校園貓本來就是比較少人寫的題材,假如寵物貓和沒人養的野貓代表著我們想像中兩種對立的極端,你所觀察的「虎地貓」正可以連接並映照兩端,讓我們重新思考,原先所預設的對立也並非那麼絕對。

我自己養那麼多貓、又照顧街上的貓,所以看到一些描寫很有感覺,也就是我們所想像的、完全馴化的寵物貓其實並不存在,只是並非所有人都曾那麼仔細觀察,甚至有人會刻意想去除貓的這個部分(例如怕貓抓壞家具就進行殘忍的去爪手術)。像我家有七隻貓,牠們也像你筆下的貓集團一樣,會爭排序、有地盤的概念。

但是在你的文章裡,我比較少看到貓跟人互動後的變化,也就是你不太著墨於野性的貓也有被馴化的可能。提出這個,不是說牠們應該被馴化才可以在人類社會生存(雖然這可能也是實情,比較親人的街貓,就會比較多人願意給牠們生存空間),而是很多不喜歡貓的人,都是想像貓很殘暴,比如抓了老鼠,玩一玩也不吃;或覺得貓無情、難以親近,讓貓的負面形象一直被連結起來。所以我就想,如果藉由書寫這些中間類型的貓,有沒有可能多少改變不喜歡貓的人對貓的刻板印象?

簡單來說,我覺得寵物貓、校園貓、野生的貓,應該是像連續的光譜,而不是界線分明的三種類型,雖然因為活動空間的限制,行為上一定會有差異,可是貓這個物種,並非「家貓就是完全馴化的、野貓就是完全野性的」這樣單一概念就可以概括說明。

造一個觀察的資料衛星

劉克襄:我一直想在台灣,找一個不受干擾的環境,或是樣區,完成街貓的完整調查。可是要找到這樣的地方並不容易,我不斷的失敗。有些貓可能在觀察過程中被結紮,而結紮之後,原本的個性也可能會轉變,使得觀察不能維持完整性。但後來,我也接受結紮的必然性,可是又出現另外的問題,包括你提到的工地問題,環境的改變使街貓行為改變,甚至是整個族群的消失。這類情形出現,常讓我的觀察被迫中止,甚至無法繼續進行下去。

我到香港嶺南大學當駐校作家,終於有半年持續觀察的時間,取得當地的貓一個比較完整的初步資料。我為什麼要做這樣的調查?就我所知,目前對街貓,還沒有出現這類大面積長期追蹤的記錄和相關文學書寫,我想試試看這樣的創作,寫出來會得出何種結論。你剛剛提到的〈前言〉,其中有些謙虛客氣之語,主要便是我還沒有把握能寫出何種深厚懾人的觀點。我只能先試著把見聞拋磚引玉。

整個過程,我採用一個比較隨興的方式。如果過程中有愛貓團體進來照顧貓隻,我也會主動跟他們認識,讓他們知道我在做什麼。或者他們要捕貓做TNR,我也會去幫忙。可是基本上我還是很快把自己抽離,我希望自己更客觀地看到更多可能家貓身上沒有,在街貓身上展現出來的行為。

貓地圖
「虎地貓」不一定在香港嶺南,牠們可以在任何一個區域。我期待未來台灣也能有相似的完整空間,容我長時觀察,作為對照。目前來說,虎地貓的記錄像一個衛星一樣,一直在那裡,我隨時可以去找到需要的資訊,進行各種可能對話,或者是尋思更多可能性。假如有另一個點出現,就能連結為太空站,出現更多豐富的面相。

黃宗慧:我有點感興趣的是,你觀察到野性的貓也有被馴養的可能,比如說牠們會跟人撒嬌,那你有沒有去捕捉到貓表現出比較親人的那一面?

劉克襄:也有非常親密的。可是我盡量讓自己只是一個不介入的外來者,不讓貓熟悉我。但我會跟餵貓的人聊天,聊他對這些貓的觀察,長久與這些貓建立的情感。

這一次虎地貓觀察,主要焦點放在權力位階的爭取,還有集團貓群普遍會出現的狀況。在我開始寫「虎地貓」之前,其實我最想寫的是侯硐,可是那裡的干擾和變化性太大了。(黃:而且那裡現在好多其他的因素介入,變得很複雜。)對,「虎地貓」相對來說是一個很單純的空間,而且它處於較偏遠獨立的區域,在這個貓的國度,我可以安心完成在台灣無法完成的課題。

學習尊重的距離

黃宗慧:你文章裡寫到校園某些區域過於擁擠的問題,被結紮餵養的貓聚在一起,有些貓後來生病彼此傳染,或加入集團之後,貓的自我就退化或消失了,這都讓我感覺你對於貓的天性好像有一個比較固定的想像,就是野性。至少我自己讀起來感覺是這樣。

我自己有在幫街貓結紮,也會去觀察牠們結紮的變化,可能因此我的立場就會不太願意去想結紮等於被剝奪了什麼,反而覺得這過程雖然一定會造成改變,可是結紮後放養的過程也會逐漸打開牠們跟人互動的可能性,這是牠們待在強調文明進步的都市或校園所需具備的技能。當然牠們本來不需要這種能力,現在卻為了生存,不得不發展出這樣的能力。

這有點像文化研究者Donna Haraway所說co-evolution的概念,她覺得人跟動物可「共同進化」。我覺得我跟我照顧的街貓之間,的確就有這樣的一種共同進化。你會看到牠們從防備的態度,對你逐漸信賴,然後牠們會決定要和你保持一個怎樣的距離,而你也必須學習尊重這個距離。我覺得這樣也不見得就是失去自我,而是打開一個新的可能性,牠接受你餵養的食物,但不代表牠把自我交出來,我覺得牠們也有牠們的意志跟選擇。

當然一般我們對於TNR的想像,確實就是認為絕育之後的貓會失去些什麼、會變得懶洋洋,所以動保人士甚至也有反TNR的,而贊成的則說絕育是不得已,用生育權去換生存權,至少還可以留給牠一條生路。其實朱天心也寫過抓貓去結紮的掙扎與疑慮,擔心這是不是剝奪了貓的生存樂趣。

劉克襄:我觀察的虎地貓大部分都是結紮的,但我在文章裡有寫到,當一隻鴿子不小心飛降林子時,幾隻貓會機伶地圍上去,準備撲殺,或是在晚上跑去水邊,引誘魚或烏龜上岸。縱算結紮過的貓,在虎地這樣的環境,還是保有靈敏的獵捕能力。另外,在嶺南這地方有很多蟾蜍和花狹口蛙,受刺激時會釋出毒液,虎地貓都知道哪些是不能碰的。這樣的技能和本能天性,並不會因TNR而消失。

但結紮後的確會影響到個性的改變,我沒辦法說得很明確,我在那邊看到的貓,多半不知道原本是怎麼樣,可是從記錄裡面,大抵可以看到牠們已發展出新的性格。但不是獵捕的技巧和能力的消失,而是過度安於餵養。

黃宗慧:我覺得你對貓獵捕行為的描寫滿中立的,沒有譴責,也沒有美化這種野性的追逐。有些人會用負面態度看待,覺得不該縱容貓成為生態的殺手。你自己怎麼看這種天性?

劉克襄:我覺得這要分開。環境要分,動物種類也要區隔。假如我今天談的是野地流浪狗,就無法以都市流浪狗看待。流浪狗在圍捕時,常有策略性,譬如捉淺灘的魚,一隻在這頭趕,其他的在另一邊埋伏。所以農民對鄉下的流浪狗往往很痛恨,會設陷阱傷害牠們。我常看到狗只剩下三條腿,因為被捕獸鋏夾傷。

這種狗的圍捕策略在貓身上就很難出現,傷害雞鴨的案例,在貓身上我也比較少聽到。(黃:可是現在都一概而論。)還有一個先決條件,是貓跟狗往往有領域性和區域性,不可能貿然獵捕,牠們移動到一個新的地方,就要面臨很大的變動,這種情形應該個案討論為宜。我目前看到大家對貓比較反彈的,往往是環境髒亂,或是愛心人士把餵貓的東西放在比較明顯的地方,或是貓叫聲干擾作息,反而不是撲殺小動物。

黃宗慧:所以很多時候都是先有了成見,再去找一個討厭動物的理由。我透過我們的社區貓觀察到一個很有趣的現象,譬如牠們抓到老鼠,就比較會有鄰居稱讚,因為幫我們「除害」。可是如果抓的是鴿子,就被認為好殘忍。

劉克襄:根據我的了解,鴿子或燕子會被貓抓到,大多是生病了,或是剛出生沒多久,還在學飛階段,太嫩沒有經驗,就得命定接受這樣的結果。許多小型鳥類繁殖時,都會有好幾胎,保障自己能繁衍更多後代,但能存活的不多,不少是被其他動物捕食或撲殺。整個自然界在物種之間本來就會維持一個平衡,不然燕子麻雀的數量就會越來越多。

極節制、抽離的書寫定位

小狸
黃宗慧:關於觀察者對於自己書寫的定位,這次情感上比《野狗之丘》更節制。比如寫到「小狸」的母親「褐嘴」死掉後,小狸繼續在對面湖畔單獨生活,「不敢跨越到對岸,走進母親棲息的家園。」這種死亡的描寫其實是很輕淡的,雖然我看了還是很難過,但比起《野狗之丘》那種很慘烈的下場、或伴侶之間很深的情感羈絆,我覺得「虎地貓」裡更刻意減少與人的互動,甚至連去推敲牠們的心思那種比較主觀或擬人的陳述都很少。

我會想到《動物解放》的作者Peter Singer,他提出論述時都特別強調自己不是愛狗愛貓人士,甚至直接說出「我不愛動物」這樣的話,雖然我認為不用強調到那種地步,但也了解他的立場,因為他認為他要談的是嚴肅的、動物倫理的哲學問題,如果被說成愛動物,有人就會說,「我不愛動物啊,所以不關我的事。」因此他刻意在情感上抽離,避免所有的討論被簡化成愛或不愛的問題。在動物研究的論述裡,也有一些人認為不用把感情想得那麼避之唯恐不及,不用那麼努力強調這種抽離。所以我才會聯想你想要維持的抽離態度。

劉克襄:因為貓的觀察相對於狗,難度要高出許多。所以當我發現嶺南這個地方非常適合觀察時,好像找到了一個寫作者的天堂。但也因為這地方擁有完整的封閉性,我很擔心進去會導致一些變化。我的抽離即因為害怕太多的介入,就會想要更客觀。

另外一種客觀情境,大概是我認定貓比狗更難理解,在觀察狗時,觀察的時間比較多,用鏡頭去拍攝比較少。可是在觀察貓時,要透過大量拍攝。幸好也因有數位相機,幫助我藉由圖片的內容,尋找更多的可能性。

像剛剛提到的小狸,除了現場,回去之後我會從照片開始對照,思索這隻貓怎麼看起來特別稚嫩,為什麼牠用幼稚的動作去撲落葉堆。看了很久以後,有天我再把這隻貓的照片拿到課堂上放映,結果有同學記得牠,後來意外找到牠媽媽。有很多類似的情形,都是這樣連結來
的。

小狸與褐嘴
有了同學提供的線索,我也恍然明白,為什麼小狸每次都被褐嘴欺負,卻還一直去找牠?原來褐嘴就是媽媽。或者中午大家都在睡覺,牠像個過動兒到處衝來衝去,很可能是牠在所有貓裡的地位最低,只能趁大家休息時做這種愚騃的事情。又或者有些貓本身地位很低,可是遇到更低的小狸,便會去修理牠。我感覺牠好像一直都找不到朋友,處於等待被認可的階段,這些都可以透過大量的照片顯現出來。所以跟觀察流浪狗不一樣,反而像個偵探,一邊從照片做對照,然後去累積結論,寫出一般讀者較少讀到的內容。

會想要區隔開,還包括社會議題。當侯硐因貓村的存在變成觀光景點,或是有很多地方開始把貓當成觀光素材,一個區域大量出現貓時,我們該怎麼看待?牠們在裡面有什麼樣的互動問題?我想寫這樣的文章做一個對照,讓大家更認識,作為一種對侯硐貓村的觀察,找出比較好的餵養方式。

我面對的這些虎地貓,是在非常都市的環境裡被擠壓到這個空間。面對牠們,其實面對的也是一個都市的複雜問題,還有人本身的存在意義。我跟虎地貓一直保持著類似街友的關係,常常透過牠們來跟都市對話,或是透過與都市對話來了解這些貓。在這樣一個大環境裡,這些貓與都市的關係是什麼?我積極想要找到更精準的答案。


劉克襄

詩人、自然觀察旅遊作家、公視「浩克慢遊」主持。在多年的散文創作過程裡,不斷嘗試各種自然寫作文體和題材的試驗,大至地理文史的論述,小及昆蟲花草的研究,都曾潛心著墨。近年來創作主題多以小鎮旅遊、蔬果保育為主。曾出版詩集、散文、小說和自然旅遊指南等著作數十本;近作《裡台灣》、《男人的菜市場》、《11元的鐵道旅行》、《十五顆小行星》、《小蜥蜴的回憶》、《四分之三的香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