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5日 星期五

【動保議題】黃宗潔:可愛無罪,但不能只停在可愛--社運中的貓熊、黑熊與石虎

【黃宗潔 專欄】


330黑潮上凱道,有兩名「貓熊人」到貓熊展抗議
(圖片來源:東森新聞雲)

「只有抗爭的時候,才會有石虎死兩隻」苗栗縣區域立委陳超明在公視的「有話好說」節目中不平地講著,但也似乎講出了三義外環道開發案中石虎的「奇特位置」。對於急著通過開發案的提案方而言,陳超明又在16日環評大會受訪時講道「不是哪裡有石虎哪裡就倒楣嗎?」卻也不然,此次的石虎爭議之所以獲得了社會大眾的關注,應該被放置到更大的時空脈絡來看。本媒體平台也以電話訪問到了東華大學華文系的黃宗潔老師,黃老師專長動物書寫研究。讓我們透過歷史的爬梳,以及配合著黃宗潔老師的觀察,一同踏上這波台灣社會運動中的動物之旅。



貓熊展其實也有台灣黑熊(圖片來源:中時電子報)

貓熊的負面中國聯想 當保育符號被擺在台灣…

這一波動物符號出頭的社運現象,可以回推到2005年時任國民黨主席連戰結束中國大陸的訪問行程,中國國務院委託國台辦主任陳雲林贈送台灣兩隻貓熊,是中國一貫「貓熊外交」的一部分,接著中國媒體替兩隻貓熊徵集名字後經中國網友投票表決,並在中央電視台「春晚」公布了「團團」、「圓圓」的結果。當時(2006年)民進黨政府基於「統戰式的命名」為由,拒絕接受兩隻貓熊。2008年,國民黨執政,隨即,8月臺北市立動物園便獲得接收貓熊的資格。2013年,「圓圓」誕下了「圓仔」,引發台灣媒體的高密度關注,動物園甚至提供24小時的「圓仔」轉播,台北市也出現「圓仔」的主題公車。

然而,過度密集的媒體報導引發了台灣另一種反彈的聲音,2013年8月,《台灣蘋果日報》報導,台北市立動物園的研究員曹先紹指出「台灣黑熊是圓仔在台灣的『本土黑白好朋友』(指黑色身軀與白色V字)」,便是為了回應「台灣黑熊也是瀕臨絕種動物」的不滿聲浪,台灣黑熊就「誕生」在與貓熊的「相對性」之中,在同樣都是「瀕臨絕種的熊」卻待遇差很大的境況下。

2014年,法國藝術家Paulo Grangeon與世界自然基金會(WWF)合作的紙貓熊展來到了台灣,這是一個世界性的展覽,Grangeon透過創作1,600隻的紙貓熊來呼籲對瀕臨絕種動物的注意,並特地在台灣的展覽中,另外打造200隻的紙台灣黑熊。這兩個數字分別代表著「兩種熊」僅存的的野生剩餘數量。

圓仔獲得媒體青睞,臉書上好評不斷,
但批踢踢上卻斥之為「支那賤畜」(圖片來源:阿宅網)

為何偏偏是貓熊?這場展覽讓台灣人極其尷尬。黃宗潔老師指出,貓熊的出線並「不是因為單一的因素,而有多重的原因」,貓熊是少數直到成年都還維持著「圓」、「胖」的幼態外型,容易讓人覺得可愛,其所身處的竹林想像,讓人感覺「沒有傷害性」,因此相較於狼或老虎這些同樣瀕危的生物而言,貓熊更容易成為一個多數人能夠接受的「保育符號」,牠是現況中「最容易召喚我們喜愛」的動物之一。然而,來到台灣後,這場展覽便無法迴避政治因素的影響,在中台對立的困境中,貓熊在台灣人眼中,沒有辦法「只被當成保育元素的形象」而被看見,貓熊必然也同時成為某種政治符號。黃宗潔老師說,這個展覽受到的質疑包括:「為什麼不用黑熊?」(事實上有)或者「為什麼是1600隻貓熊,不是1600隻黑熊?」貓熊在台灣好像「只剩下動物園裡的可愛動物,和負面的中國聯想」,由於中國始終將瀕危的貓熊當成政治外交的工具,因此至少對於台灣來說,恐怕就很難將眼光專注在貓熊本身的處境,以及牠所承載的保育符號的意義了。

地理學家Colin Jerolmack曾舉過西方的灰鴿為例,灰鴿在長年的醫學論述、公共衛生論述下,逐漸形成一種「問題」,甚至被喻為「有翅膀的老鼠」,然而,灰鴿本身從未改變過,相反地,是西方人對於自然-文化界限的「想像地理」不斷變動。說穿了,Jerolmack認為「灰鴿只是出現錯地方了」,如果灰鴿在森林裡,沒有人覺得他們是「噁心的」,就像穿在腳上的鞋子若出現在餐桌上,便顯得令人厭惡。同樣地,貓熊作為一個保育的象徵符號,在世界各地展覽,但當他牠被擺在台灣,就會被視為錯誤。

反服貿到苗栗開發案 台灣黑熊的逆襲

「晚安,台灣。明天醒來,我們還會在這裡。」
3月18日學生衝進立法院,爆發了台灣民運史上最大規模的太陽花學運。而當時,WWF的紙貓熊展仍在中正紀念堂展著,此外,這裡離立法院並不遠。許多從立法院抗爭完的人,都會在路上看見紙貓熊的「詭異微笑」,網路上一面倒地為貓熊添的名號「支那賤畜」已經達到了情緒上的沸騰,貓熊與台灣黑熊的對立也達到顛峰。黃宗潔老師認為,從前段時間圓仔的爭議脈絡、到大家對紙貓熊展的不以為然,情緒不斷累積的情況下,「台灣黑熊因此在反服貿中獲得了凸顯」。

大量有關於反服貿爭議的漫畫在網路上被創作、散播開來,不同於圓仔爭議下的作品,那時的黑熊仍只是個可憐的本土動物,但在反服貿作品中,台灣黑熊儼然完全成為了台灣的符號,而貓熊理所當然代表了中國,像是哭著眼的黑熊面對背對著觀眾的貓熊,貓熊的可愛被隱身,成了一隻強迫黑熊收件的壞郵差;日本人則把黑熊畫成善用功夫,一邊用腿飛踢著吐血貓熊,但一邊仍用「萌臉」面對觀眾,而貓熊則翻著可怕的白眼。還有一張,是黑熊舉著中華民國國旗,撫摸著將入睡的「台灣」,眼神似乎有點哀傷,說著「晚安,台灣。明天醒來,我們還會在這裡。」

3月19日,網友參與抗爭完後,拍下照片,寫著
「支那賤畜,立法院順路來吐個口水,好陰森頗可怕」
(網友提供)
日本網友的作品,兩隻熊形象差異大
(圖片來源:東森新聞雲)
台灣網友的作品,貓熊沒機會可愛
(圖片來源:臉書)
黑熊高呼「救救石虎」(圖片來源:聯合報)

學運暫且一段落後,馬上浮上檯面的是苗栗三義外環道的開發案,而在其中也有一隻關鍵性的動物-「石虎」。這個案子於4月16日於環保署展開的環評大會被決議退回專案小組,一定程度上也是來自場外千餘人的陳情壓力。在台灣社會一直遭到邊緣化的動保議題,竟然得到了媒體大幅度的關注。黃宗潔老師認為,經過反服貿運動的氛圍,以及將台灣黑熊與貓熊視為對立符號的情感中,石虎因其同樣做為台灣原生種動物,牠的處境也就產生了某種連結。同樣於網路上生產了相當多的漫畫,除了單以石虎為主題的,還多了不少台灣黑熊陪伴石虎的作品,黃老師轉述,一位耕耘動保運動的朋友看見這系列的漫畫後,表示心情十分複雜,一個層次是對動保議題能得到這麼多的支持感到高興,二來其實也有點心酸。

黃老師指出,保育團體和研究員呼籲大家關心石虎瀕危的處境其實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但一直都沒有獲得社會普遍的關注。這次石虎議題成功引發討論,是很漫長的累積,除了反服貿運動的氛圍外,還包括對於特定執政者長期累積的不滿。然而,在這些漫畫中,也出現了一個隱憂,黃老師停頓了一下,說道「動物符號的普及,會不會反而讓我們忽略了動物本身的真實處境」,她提到一張漫畫中,台灣黑熊拿著「台灣雲豹的遺照」,牽著小石虎的手,要大家拯救石虎,但若就動物生存的現況下說,野生黑熊的數量比石虎更少,那是不是應該要畫成「石虎牽著小黑熊的手」?黃宗潔老師認為,這些充滿動物符號的作品,是各種不同的意識形態角力下的產物,但真實的動物處境會不會反而在其中「消音」,或許是更值得關注的。

若就事實,應該要石虎牽著小黑熊的手(圖片來源:設計就是力量|Facebook)

乘著黑熊的逆襲 動保要悲觀或樂觀?

網路上很紅的反服貿黑熊幫助石虎漫畫
記者問道在這一波充滿著動物符號的社運浪潮下,「是樂觀地可見強化動保力量,還是悲觀地只是純粹剝削動物的意象?」黃宗潔老師給了一個中庸的回答,「我比較傾向覺得這是一個過程」,黃老師認為社會運動都會有不同的策略以讓訴求被看見、被群眾關切,不管如何,石虎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被大家注意到了,「作為一個動保的運動,是有他的意義存在的。」

有論者抨擊這次的石虎運動,主要是衝著「可愛」而來的。黃宗潔老師則認為「可愛容易召喚大家的關心」,因此「可愛」作為一個運動的起點是沒有問題的,這次無論是黑熊還是石虎,都被畫成眼睛圓滾滾的模樣,但成年的石虎並不是長這個模樣,「大家不見得是有意識地選擇呈現小石虎的」,但因為牠確實比較「可愛」,無疑比成年石虎更「討喜」,而會被多數人選擇與注意。黃老師指出,我們要擔憂的不是「可愛」,而是「可愛有什麼副作用」,是不是就會像是黑熊的真實處境一樣被消音了?也要注意,「可愛並非無往不利」,很多情況下,人類的可愛感是有選擇性的,「有人可以在電影院稱讚《一家之鼠》中的老鼠很可愛,回家繼續用黏鼠板,還說黏到的老鼠長得很像《一家之鼠》的老鼠」,黃老師繼續接著說,「這對於很多人而言是沒有道德衝突的」。因此,動保運動絕對不是只要靠「可愛」一個因素就能成功,而是仰賴著多重的元素。

石虎的運動目前是暫時畫上逗點,透過歷史的爬梳,我們也能更清楚的看見動物符號在台灣社運中的位置與意義,動物符號本身牽涉到動物本身的特性、意識形態、人類情感等等,並非簡單的一對一關係。至於「會不會擔心動保運動未來要靠與政治運動掛勾才能成功?」記者如是問著,黃宗潔老師篤定地說,「我不認為所有的動保運動都要靠著跟政治有關係才能成功」,就如同不是只要可愛就能成功,運動有很多不同的層次與努力的方向,例如教育也很重要,但是,黃老師回答道,動物保護運動到頭來還是要回到政策面,並不是靠著一群愛心媽媽的努力就能維繫動物福利,由上而下的法制面管理十分重要,「你說這不是政治嗎?」黃宗潔老師這樣問著。

原文刊載:《GeogDaily˙地理眼》
http://geog-daily.weebly.com/18/post/2014/04/3.html

採訪撰稿/萬宗綸(台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系三年級)